“他不會真的愛上我了？還是我愛上他了？”

聽風院西廂閣中，我望著銅鏡中梳洗整齊的自己，癡癡傻笑道。

“可是麗姬似乎也很在意他，怎麽辦？若是因著他喜歡的人是麗姬，順帶著關心我，我豈不是自作多情。”我拿起桃木梳，一遍一遍梳理著搭在肩頭的烏發。

“咦，末兒，你回來了？怎麽也不見屋子裏有響動，我還以為你遇到什麽事情呢。”麗姬推開門，進了西廂閣。

“哦。”我淡淡的回應道。

麗姬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我，不解道：“末兒，你這一趟萬畝荷花池之行，不會是遇見什麽妖魅的男子，被勾了魂吧？”

“才沒有。”聽她提起萬畝荷花池，我皺了眉頭，淡淡回應道。

麗姬自懷中拿出一本泛著黃色印記的書籍，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。

“你平素最是不愛看書，怎麽現在有心情看書了。莫不是那守著藏經閣的落軒師兄珍藏了什麽好書籍，私下與你瞧著，打發時間。”我笑道。

“哦，這本書是阿羅送給我的，他說見我整日裏往藏經閣跑，準是修為有不得當之處，沒有尋到真正的道法。剛剛我回聽風院的路上遇到他，他就把書給我了，說這本書裏面記載了關於小妖們修煉仙法道行的基本入門法則，我便收下了。”麗姬瞧了我一眼，低頭繼續翻閱手中的書籍。

原來，在你的心中，我與她一般無二，我的嘴角牽起一抹自嘲的笑意。

因著白日裏的事情，夜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，難以入眠。眼前不停的閃過萬畝荷花池邊，白衣男子白衣翩然，揮動長劍；以及阿羅笑著將一本古香古色的書籍，送給一臉嬌羞含笑的麗姬。

“魔怔了不成？”我將手撫上自己的額頭，披上外衣，借著月華走去聽風院後面，那片暗影憧憧的竹林中。

我尋了一處幹凈的青石，盤膝做了上去，微閉了雙目，口中輕吐濁氣，念起了‘清心咒’。

‘心若冰清，天塌不驚。萬變猶定，神怡氣靜。塵垢不沾，俗相不染。’

那清心咒果然靈驗，我腦海中，清風搖動竹林的聲音漸漸遠去，又逐漸清晰。

如此一夜過去，次日清晨，當我神清氣爽的出現在聽風院時，麗姬驚的閉了嘴巴。

“你徹夜未歸，難道是那傳說中的混沌青蓮籽得手了，自個出去修煉功法了？”麗姬悄聲問道。

“混沌青蓮籽沒有，清心咒你要不要來一遍？”我一本正經道。

我很少有一本正經的時候，所以當我一本正經的與麗姬說話時，她從不會懷疑我。

“今後，你不必再糾纏混沌青蓮籽的下落，像那種蘊含了天地異數的寶物，不是你我這等平凡小妖可以承受起的，我們還是安心修煉，徐徐穩進才好。”我又補充道。

蒼梧山中日後的修行歲月裏，為了在一眾師兄弟師姐妹前，留下良好的印象，我更加專註於修道煉丹。言朗上仙教授的武學修為課，我亦勉強跟了上，骨子裏卻少了幾分舞刀弄劍的天賦。

“百裏末兒，我教授你們武學劍術，不是要你們心中想著如何戰勝對手，目的是讓你們增強自己的意志力，這對你們日後修為上的提升，會有很大的幫助。”言朗上仙再一次很親切的批評了我。

我雖然有幾分武劍的花架勢，卻不受控制般，思量著如何一劍制敵，所以刺出去的劍少了幾分準頭，卻藏了幾分戾氣。

“練劍者最忌劍走偏鋒，傷人傷己。修行者最忌一舉功成，將自己置身於險境中，大道中庸方位正道。”言朗上仙諄諄教誨道。

山中眾弟子散去，只留了我一人站立在碧水河邊。我手中握劍，劍氣直指水面，沖蕩的潭水碧波漾起，翻騰不斷。

“你有心事，百裏師妹？”巽風師兄忽出現在身後，關心道。

“亮出你的劍，與我打一架。”我沈聲道。

巽風似乎不情願與我過招，猶疑了片刻。我卻沒有耐心等待，遂擡起劍，直刺他的咽喉。

我劍勢冷厲，心中戾氣外洩，面上亦帶了清冷決絕之色，巽風怔在當場，被我身上寒厲之勢驚住。一時閃躲不及，被我手中劍氣，劃傷了衣衫。

我卻不待他反應，步步緊逼，招招都朝向他的致命處。

許是被我逼的極了，巽風終於亮出他的玄鐵劍，與我大戰在了一處。插，刺，劈，砍，紮招招致命。閃，躲，騰，越，起，式式驚心。

愈戰，心頭的怒火愈盛，眼前閃動的那抹白色身影亦愈加清新。原來萬畝荷塘邊，那長劍揮向我的男子，才是縈繞我心中的惡魔。

情急中，我丟棄了手中的劍，險險的讓了巽風師兄一個回合，身子騰在半空中，失了平衡，重重的跌落在地上。

“百裏師妹，你有沒有摔傷？”巽風收起手中的劍，關切的問道。

他比我進山門早，武學修為，自是在我之上。我焉焉的站起身來，抱拳施禮道：“巽風師兄劍術超絕，百裏末兒今有幸討教，謝過了。”

找到心中癥結所在，心情亦不覆先前那般沈重。

巽風師兄莫名接受了，我一番劍雨的洗禮，臉上的笑亦有些僵硬。

“百裏師妹，你似乎有心事？你，你自己應該能夠應付的來，天色黑了，我們回去吧。”

“巽風師兄，那歸來峰上有人居住嗎？我瞧著那峰頂上似乎有房殿宇舍。”巽風師兄一路將我送至聽風院前，我忽然出言問道。

“那歸來峰頂似乎曾是接待天族仙人的場所，只是年代久了，似乎荒廢了。”巽風師兄支吾道。

“真的嗎？那日阿羅好像說過，洪淵師尊命你打掃賓室，迎接貴客？”

“百裏，師尊口中說的那個人，不是我們尋常小仙能夠非議的，那日我只是去打掃了房室，並未見到貴人。”

巽風師兄轉身離去，他許是沒有料到，毫無心機如我，竟也會套他的話，而我也沒有料到，他的口風出奇的嚴緊。

今晚又是一個讓人失眠的夜，我心中思忖著，是否要夜探歸來峰。可是轉念間又驚出一身冷汗，歸來峰高聳入雲，若白日裏往上攀爬，都不見得會成功，更何況是夜黑風高的晚上，若是一個不小心，摔的粉身碎骨，不值當。

心情煩躁的我，在西廂閣裏坐了一會，便對麗姬吩咐道：“我心中煩悶，出去逛一逛，你且先熄燈，不用等我。”

出了聽風院，獨自走進山院後面，那處竹林裏。

竹林中，清爽的晚風吹來，瞬間感覺激蕩的心湖平靜了許多。落日斜暉已盡，林中飛起幾只寒鴉。四處影影綽綽，好不荒涼，感覺身體裏的血液也變得些許微涼。

“喝點酒吧，我正缺一個酒伴。”

竹林中走出一人，懷中抱了兩壇酒。

我笑著走近他，道：“別人請酒，我有可能拒絕，而你的酒，我是不會拒絕的。”

心中怨念釋懷，籠罩眼前的雲霧亦被撥開，此時此地此景，我正需要一壇酒和一個陪在身邊說話的人。

月亮升上中天，竹林中光線太過昏暗，在阿羅的建議下，我與他一道飛上屋頂。確切的說，那處塔樓是山院最高的建築，我臨時還不能正確掌握移形換影功法，是以阿羅抱著我，一同飛越目的地。

我心中一直不明了，為什麽一些外史隨記中，那些有才情且身懷絕技的才子佳人，夜晚幽會大抵都選擇在屋頂，還有江湖中高手對決，一分高下的活動亦要選擇在屋頂上？

當我半臥在屋頂喝酒時，看著明月下的蒼梧山，甚至山外連峘的群山，亦都臣服在了腳下。才驚覺這月夜下，屋頂確是一個好去處，只要別像我和阿羅一般，在屋頂上飲酒，便可以。因著身邊有一個身手了得，相貌不差，人品也不差的師弟，我便安心的喝起了酒。

今夜的阿羅同樣恣意，他飲了一口酒，幽幽道：“末兒，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。”

明月下，他的眸不同往日般清朗，卻含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深邃幽長。我沒有回話，靜靜等待他的下文。

我自幼的愛好，便是聽故事，這個有些空寂的夜晚，若有一個故事打動我，我會萬分感激。

“你知道，幽冥司裏奈何橋上，那個地仙的來歷嗎？就是那個賣水的阿婆。”我搖搖頭，眨著充滿疑惑的雙眸，盯著他英俊的側顏。

“諒你也不知道。”阿羅看了我一眼，笑笑。

我索然無味的飲了一口酒，面上陪笑著。心中暗道，‘他的這個故事，必定是一個令人歡喜的故事。’

“話說遠古時期，人間百姓安居樂業，天地一片祥和。雖然生在太平盛世中，依然有一些人過著縮衣節食的生活。而人類的生老病死，確是天地中一切事物亙古不變的軌跡。死亡是每個生靈都須面對的事情，對於以何種方式歸去，他們卻沒有權利去選擇。

在人界，有一個夫家姓孟，年邁的老婦人，她同自己的兒子媳婦生活在一起。生活不算寬裕，卻也不至於流落街頭。有一日，老婦人感到腹中疼痛難耐，遂在家人的陪同下，去了鎮子中的醫館尋醫問診。接診的老大夫告訴她，她的身體已經病入骨髓，無藥可醫。若是開些名貴的藥材家去，連續吃著，可以多活些時日，少受些苦楚。若是就此將養著不再用藥，老婦人不久後便會臥病在床，受盡病痛折磨，在病床上熬盡生命最後一刻。當時兒子媳婦來的匆忙，身上並未帶許多的銀兩，便央求大夫，先開幾副緩解病情的藥，給老婦人服用著，來日湊齊了錢，再來買良藥。

大夫按照老婦人兒子媳婦的要求，給老婦人開了些普通的藥，他們當日便回家去了。

夜裏兒子媳婦商討著老母親的病情，二人睡得很晚。半夜裏兒子依舊睡得不甚安穩，隨披了外衣去母親的房間瞧看。老婦人的房間不曾亮燈，只是半掩著房門。兒子提了油燈推開母親的房門，見母親平日裏睡的那張大床上，並未有母親的身影。兒子喚醒自己的媳婦，二人便忙著裏裏外外的四處找了半宿。天蒙亮時，夫婦二人在離家不遠處的河岸邊，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。河岸邊一株大槐樹上拴了一根繩子，繩子的那頭直直的墜入水裏，似乎末端墜了重物。夫婦二人合力將繩子拉出水面，發現繩子的另一頭，系在自己已經死去母親的腰間。”

“真是一個處處為兒女著想的母親，她生命的最後一刻，還在惦記著如果自己平白消失了，兒子媳婦擔心，還要浪費些銀兩雇人打撈母親的屍體。這樣的心，在這個世界上，大概只有母親才會有吧。”

阿羅講的故事著實傷感，原本有些微醉熏的我，扭轉頭去將臉掩在月影裏。悄悄擦拭臉頰，竟然有一顆滾燙的淚水滑落手心。太傷感的故事我不喜歡，但是這個讓我傷感的故事，我卻說不上不喜歡。阿羅沈默了一會靜靜地喝了一口酒，大概是想讓我這個忠實的傾聽者先喘一口氣。

故事到了尾聲，我臉頰上的淚亦被風吹幹。

阿羅故事的結局是：老婦人的行為感動了天君，天君感念其有一顆慈愛之心，便免了她受輪回之苦，封了個地仙職位與她。命她在幽冥界忘川河邊，奈何橋頭三生石前，賣水與那些過往的路人。”

“她懷有一顆憐憫慈悲的心，足夠應付這個差使，也足夠做所有人的母親。”我輕聲讚嘆道。

阿羅的故事結束了，我與他各飲著酒，一時氣氛長久的沈悶。天空中夜風湧動，纖雲沈入了月色中，淡去又聚攏。山外蘊暗處似有山獸出沒，驚起林中群鳥，撲棱棱驚叫著飛落群山中。

丟了酒壺，我已有幾分微醉，見阿羅依舊一副清風朗月，不現半分醉態，隨調笑道：“你與女孩子約會，一貫講這麽傷感的故事麽？我們喝酒的這個位值絕佳，皎潔的明月下，只你我二人，我喜歡。只是你的故事沒有喚起，我對你的半分□□，雖然，眼前的你如此讓我賞心悅目。”

我靠近他，醉眼朦朧的望著身邊的人。

“你愛上我了嗎？”他將我擁入懷中，我不曾拒絕，晚風微冷，我找了個舒適的位置，汲取著他的體溫。

“我愛上了，與你在月亮下飲酒。”我閉合了雙眼，輕舒了一口氣，微聲回應道。

“百裏末兒，為什麽在你半醉半醒時，一顆心依舊如此緊緊的守著。你的心裏有什麽秘密嗎？”沈迷中，我聽到阿羅在耳邊低語。

“秘密。我沒有秘密。不，我有一個秘密。那便是此時，我在你的眼睛裏，看到了人世的繁華，落幕。”

“末兒，如果我告訴你，我剛剛給你飲的酒，便是那孟阿婆的解憂湯，你會生氣嗎？”

“怎麽會呢？她雖是天底下最仁慈的母親，可是她的解憂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喝到的。如果有一日見到她，我一定會買兩碗。一碗忘卻前世，一碗忘卻今生。”我笑著閉了嘴巴，夢裏仿佛真的有一個慈愛的老婦人，在橋邊擺攤賣湯。

“末兒，你醉了。”阿羅的輕語聲，將我喚入酣實的睡夢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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